選擇的自由，或自由的選擇？科技社會中的艾美許難題

在社群媒體過度曝光、科技綁架日常的年代，艾美許人（Amish）以拒絕網路與數位設備的生活方式，成為不少人眼中數位戒斷的典範。但他們真的與現代社會完全絕緣嗎？事實上，艾美許人仍與外界進行市集交易、農產品銷售，甚至在 2024 年美國總統大選中，有部分人前往投票所投票。他們的選擇性交流（selective engagement）展現另一種自由的形式：有意識地與社會維持距離，同時在某些時刻擁有影響力。這樣的選擇，在擴張自身信念空間的同時，也牽動其他群體的生活處境。本文以艾美許文化為切入點，思考在數位壓力與社會斷裂加劇的時代，我們能如何理解自由、科技與公共責任之間的張力？

在美國，行使公民權參與投票並不罕見。然而在去年（2024）總統大選投票日，一群鮮少與主流社會互動的民眾駕著馬車前往投票所，引起了社會的關注——他們是艾美許人（Amish）。研究指出，大多數艾美許人並未登記為選民。不參與選舉、刻意與主流社會保持距離，是此一基督教派長久以來的傳統。艾美許人至今仍以馬車代步，不使用電力，只在必要的商業用途上有限度地使用手機。在高度擁抱科技、講求連結與效率的現代社會，我們或許會對艾美許人的生活方式感到驚訝。這些「拒絕」是艾美許人與現代社會協商的後果，值得我們更深入理解。

逃避宗教迫害，追求信仰自由

艾美許人（Amish）源自歐洲的基督教再洗禮派（Anabaptism）族群，於 17 世紀末為了逃避宗教迫害遷徙至北美，如今主要分布於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（Pennsylvania）、俄亥俄州 (Ohio）與印第安納州（Indiana）等地。他們以保守的生活方式著稱，過著簡樸自給的農村生活。然而，他們並非完全與現代社會隔絕，仍會設立市集販售農產品與手工藝品，或與外界進行商業往來。艾美許人堅守信仰，對現代化採取選擇性的接受態度；他們不追求科技進步，也不強調個人表現，而是重視順從、勞動與集體價值。在政治傾向上，艾美許人的意識形態更接近保守的共和黨（Republican）。共和黨主張的小政府理念（minarchism）對他們格外具有吸引力。他們認為共和黨在維護宗教自由方面較為友善，反墮胎的立場也與艾美許的信仰相符。對艾美許人而言，政府不出手干預他們的生活型態至關重要，他們不希望教育法規、兵役、保險制度或科技基礎建設等政策影響自身的信仰實踐與生活方式。

數位戒斷（Digital Detox）的專家？

許多人在知道艾美許人的生活方式後，都對他們不使用網路一事感到印象深刻。在演算法、社群媒體、串流平台和短影音的魔掌之下，不少人的生活已經離不開手機與網路消遣。儘管Facebook 前高層 Chamath Palihapitiya 和前 Google 設計倫理師 Tristan Harris 都公開呼籲人們減少使用社群媒體，但要做到並非易事。在看似對科技「說不」的艾美許文化中，我們發現另一種面對現代性的態度——他們在不違背核心信仰的前提下與世界保持距離。

艾美許人多年以來堅守與科技保持距離的生活方式，在資訊量過於龐大的時代，反而展現出近乎前瞻性的選擇。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早已內建數位戒斷的邏輯，而我們卻是在經歷演算法操控與注意力焦慮後，才開始學會向科技適度後退。這種選擇性交流的態度，也正在以新的形式出現在一般人的生活中，例如從個人對社群媒體的使用策略（刪除帳號、設立小帳等等），到對注意力與隱私的重新評估。我們不需要成為艾美許人，也能從他們身上學習如何在過度連結的時代，保有內在寧靜與自主的空間。

爭議：選擇背後的限制

然而，近來在 Threads 等社群平台上，也有不少人開始質疑：艾美許人所維繫的生活方式，是否同時壓抑了群體內部，特別是女性的自主空間？ 艾美許社群普遍僅提供男性與女性義務教育至八年級，且女性的角色多半侷限於家庭與勞作，難以接觸外部世界或表達不同立場。當他們選擇不使用手機、不接受高等教育、與外界隔離，這些行為也可能不是個體自由選擇的結果，而是受限於強大的宗教規訓與社群壓力。換言之，這種選擇性交流的自由，也可能建立在對部分成員——特別是女性——的結構性限制上。當我們欣賞艾美許人的節制與距離感時，也應反思：這樣的選擇是否真是出於自願？還是社群內部權力關係下的一種被動順從？

自由的矛盾：社會參與 vs.社會責任

艾美許人投票訴求核心是「不被政府干涉」，但當這些選票幫助共和黨取得更大政治影響力時，其政策可能正好削弱其他群體的宗教或文化自由（如 LGBTQ+ 權利、校園性教育等）。這是一個典型的自由悖論（paradox of freedom）：一群人的自由獲保障，可能以另一群體自由的收縮為代價。艾美許人罕見地行使投票權，或多或少讓人反思參與社會和社會責任的非對等性。艾美許人一方面選擇退出主流社會生活的許多面向——包括不接受主流教育、不依賴公共基礎設施、不參與政策辯論、甚至刻意隔絕媒體資訊——卻又在選舉時短暫進場，投下支持保守政治立場的選票。這樣的暫時參與使他們擁有政治影響力，卻不需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。若一項政策受到他們的選票影響而轉向保守，那些身在主流社會、無法選擇退出的人，將承受政策結果。艾美許人的行動凸顯了民主制度中的價值張力（value tension）：當某些群體選擇性參與公共事務時，是否也應被期待對其造成的社會影響有所理解與承擔？

挑戰對當代生活的想像

我們也許無法像艾美許人一樣，適應沒有網路與電的生活，但艾美許人的選擇性交流提醒我們：自由並非毫無代價，而是有意識的選擇與對後果的承擔。在意義感稀薄、社會連結逐漸鬆動的年代，我們不只需要更快的網速、更即時的回應，也需要重新思考什麼是值得維繫的連結。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個退出或參與，其實都在形塑社會的樣貌。自由和民主並不只是投票那一刻的行動，而是長期的共生練習。

認識本文作者 : Chen-Yi Wu

早上教兒童美語、晚上教美國電影史的接案剪接師、插畫家、影展策展人，關注跨文化、跨領域議題。目前跟鄰居的貓住在一起。歡迎到Medium讀我的影劇、生活心得，或是訂閱我的Substack，讓我用英文與你分享台灣文學或是書籍！

執行編輯 : Chen-Yi Wu

核稿編輯 : Vivienne Ke

延伸閱讀：

Britannica｜“Amish: Origins, Lifestyle, and Cultural Beliefs”

PBS NewsHour｜“How Republicans Target Amish Voters in Pennsylvania Elections”

Time Magazine｜“Chamath Palihapitiya: From Tech Builder to Social Critic”

Axios｜“Why Former Google Ethicist Tristan Harris Warns About Tech’s Impact”